“老马,你说这样行吗?”
电话里的语气一如既往,问题却让我不太适应。我一边回答,一边望向窗外。

葛帅姓葛,单名一个“俊”。不要问他长相。因为他会摆着pose主动问:
“老马,这样帅不帅。”
高中时我的智商正在自由滑翔,无暇顾及这种简单的问题。不过他旁边卷子做得飞快的天慧也不回答。我想沉默应该是个逼格比较高的做法。
此时葛帅已经把我拉进“星际γ(GaMa)公司”。这公司名称有我一半,也没让我出资,我想就先挂着吧。

我和葛帅一直有资金往来——主要是往,对我来说。
他第一次欠我钱是个意外。彼时“星际γ”还没成立,我一边要解决作业、思考人生;一边要把本来应该用来看暗恋女生的时间投入到和前桌这个多动症患者的斗争中。
有天他又犯病,顺手碰到我课桌上的衣服里的MP3,翻开来,顿时来了兴致,于是高兴地对我说:
“老马,衣服里的MP3打不坏。”
我不知道该回答他什么好,那时的我认识有限,决策失误。对葛帅有些小动作还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新奇感。按照敌动我不动的策略,我决定继续观察他干什么。
有了观众的葛帅兴致更高,为了证明他的理论,又敲了一下。翻开来给我看,果然光洁如新。葛帅乘热打铁,举拳砸下,一气呵成。再默默翻开衣兜。
只看见屏幕上是一朵灿烂的花。
我当时还不知道有个词叫奇葩。

葛帅发行了第一次债券。我成为债主后,葛帅的动作收敛很多,我便也不急着追偿。并且为了维护债主关系,他偶尔还来次大酬宾。
那时我们“自愿自修”到周六晚上回家。教室里好像比之前五天都要安静。最幸福的不是解放,而是解放前对自由的期待。
葛帅无心做卷子,便转身对我说:
“老马,请你吃肯德基。”
对于葛帅的这个提议,我心中感到一阵骚动。但是想到一个债主的自我修养,我决定先让他表明一下态度:
“钱什么时候还。”
“放心不会少你的,你还不相信我么。”
走完过场我愉快地出了教室。初夏空荡的马路先后划过电动车的沙沙声。
葛帅以富帅的状态进入了KFC,还带了盒蛋挞给女生。
当时的我也不知道这年头欠钱的都是大爷,反而被他主动的慷慨感动了,都忘记了他还欠我钱这个事实。葛帅一边还钱一边借钱——据他说花借来的钱特别爽。顺便还机智地成立“星际γ”以淡化债权关系。一边吃泡面一边点上一根万宝路,女烟。

如所有成名之前的武侠人物一样,葛帅对普通课程表现出一种淡然洒脱。但是对其他一切事情要显示出兴趣。特别是在政治问题上要有自己鲜明的观点,以便跟腐朽的上代人划清界限。正好我们第一个语文老师是个小年轻,反正语文课也就是用来吹牛逼的。葛帅座位又在第一排,便成了最激动的拥趸。
他还搞来一本中国不高兴,看了几天后俨然已经了解了资本主义的丑陋行径,看我们还埋头在作业里,不时发出一阵哀叹。

我不是很了解葛帅的情感世界。至今也搞不懂他是怎么认识学妹们的,甚至课间他都能去一趟对面见学妹。我也不太关心。葛帅倒是让我帮他淘过一只诺基亚,每天熄灯后都埋在被子里窸窣一下,再探出头问我:
“老马,这样听不见吧。”
我当时觉得每天花这么多精力与话费还不如看看萌芽和电脑报。偶尔再与睡对面的徐某一起看看MP4。虽然葛帅、徐某与我三个人每天一起回宿舍,但是我们两个丝毫没有被葛帅所侵蚀。我想这种精神一定感动了天地,于是我一直单身到现在。
只是我也没见过葛帅和谁在一起。

当然葛帅也需要点真才实学。他主动申请参加竞赛培训。过了几天老师就略带尴尬地劝退了他。
天才总不能拘泥于常规路径。大概是我专注于计算机的神情感染了葛帅,(你们知道计算机也有不少看上去很高档,其实没什么内容的东西,而我不幸就是在这些东西上浪费时间)葛帅也买了本书。而且比我的更牛逼一点。从此我们有了更多学习之外不言而喻的默契与竞争。课间、午休是这种默契发展的高点。葛帅为了表达立场据说在回家之后还坚持研究。这么过了一两星期后,葛帅忽然对我说:
“要不要送你一本书?”
我还在疑惑当中没有说话。
“我看不懂。”
说着他翻出一本红灰相间的书,上标“21世纪高等学校”等字样,交到了我手里。又强调了一遍:
“真的看不懂。”
我仍然没有说话。不过忽然感到一种烈士暮年,乱贼未破,托效兴复的凄凉与沉重。虽然我智商已经赢了葛帅,但是当他主动认输并且义无反顾地认为我看得懂时,我还是有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于是我接过书,主要是要看一下后面的标价。

后来我认得两行代码了,偶然再翻出这本书。替葛帅的钱不值。

自从有了稳定的往来,但凡到了要支持我的紧要关头,葛帅长期霸占了举手速度、高度第一名——连数量都是第一,他会举起双手。
有这样的粉丝让我迅速突破了学生气变身路边摊两元店,要带高音喇叭的那种。除此外他也非常热情地在我有“空缺”时与我“合作”,比如用反派人物般尖细的声音替屈原喊:
“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
当时我也不知道随兴发挥:
“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
而表演界的新星,葛帅,和着我的节奏,以笔作枻,在桌沿上打着节奏。神情和他研究自己帅不帅时一样。

再帅也不能让学妹帮他考试。大家都在小高考背得昏天黑地。文科的精髓在于扯淡——至少这个水平对付考试是够了。显然葛帅也深谙此道。他的学习能力是个迷,不过他保持一贯的洒脱,并不表现出一定要拿4A的决心。而主要吐槽老师扣的分。
到了出分的那一天,葛帅兴奋地拉我去看成绩。我半推半就地去了勇哥办公室。
果不其然,独我犯二那门不是A。
然后勇哥查了葛帅的成绩。
4A
勇哥在班里宣布后,大家像看外国人看烟花般发出由衷的赞叹。
从此我坚信了葛帅会在最后打大Boss的时候放出隐秘多年的绝招。

我等了一年。这一年我有了更多做不完的数学卷子,老是错的英语语法,总是偏题的语文作文。葛帅仍然比较淡定,洒脱已经被无数的卷子掩盖。好在他还能保持自己的节奏,在我们做这一张卷子的时候开始研究上一张。
有小高考的底气,他觉得智商比我们高是无疑的了。还时常不耻下问和天慧“探讨”数学答案。然后貌似搞懂了转身:
“这太简单了,老马你看你怎么做错了!”

考试都下雨。夏天还没来得及抹浓叶子,打了些水就更嫩了。我看着窗外的鲜亮,觉得题目简直上了脸。(10年江苏高考作文:绿色生活)
高考后的大家都有种与世无争的默契,直到出分。葛帅在知道分数后没什么动静,到晚上终于来问我,还不用象形文字:
“ni duo shao”
“比你低……”
“duo shao”
“ ni zen me zhi dao wo duo shao”
……
“你不是要比我高的吗”
“wo bi ni di”

这世界上的事情有如愿与不如愿两种。为了表达情感,我们可以把之前的过程称为努力,从而表现结果的合理性;或为了美化结果,把它系于天命,以示自己的无力。然后闲来感慨得失或有,世事无常。

激动不平很快淹没在新环境里。当时我还是个很忙的人,不像现在整天发呆。却一直不喜欢打电话,和葛帅就少了联系。有天我还没睡觉,忽然收到葛帅来电,上来就呜呼长鸣:
“老——马——”
“我需要安慰——我已经跟天慧打过两小时电话了。”我猜这一定是为了引诱我要像天慧一样。这样我也不好挂电话,他就自己扯开了:
“我在这,等了两个小时,……”
葛帅作为导演加编剧,全身心投入,连主角也自己当了,终于把自己塑造成了尾生(那个抱着柱子不走被水淹死的傻逼)。同时女主角很配合地放了他鸽子。
就是缺条涨水的河。

除了这次意外,葛帅平均每个学期给我两个电话。先来一段近况说明与扯淡,继而引出借钱的主题:
“老马”
“嗯”
“最近……”
“少废话,多少吧”
后来一拨通就说借钱:
“老马江湖救急关系我一生幸福转两百到我工行卡上!”
“MB……”
然后我们开始扯淡。
他借钱的数目几乎和高中没什么差别。CPI涨了这么多年葛帅还能保持这样稳定的资金空缺,我很想搞清是为什么。

我猜葛帅的财务状况和女生十分有关。大二时他和徐某来苏州玩,刚到苏州就问我借钱。一边借钱一边给女生打电话。葛帅在认识妹纸的技巧上还是甩我三条街。在花费占生活费比例上甩我三十条街——拿到钱后留下一点,其他都给妹纸买了吃食。然后我与徐某,跟着拎个袋子一直在打电话的葛帅走了半个苏州。有妹纸,不兄弟。反正我也没什么办法。
葛帅终于在吃货一条街上某家店前面停下来,说:
“我进去一下。”
我被他这种自己不吃饭,也要给有饭吃的人送饭的精神深深地震撼了。

葛帅的路数毕竟不同常人。有年天慧快生日,葛帅一个电话打过来,直接说:
“我们去武汉吧!”
彼时《那些年》好像还要几天才火,《致青春》也还远得很而且也没什么关系。我不知道葛帅是不是受了《初》的影响,不过我没看过。反正他不询问演员意愿就把我拉进了追求者的行列。还要求一起去天慧大学给她过生日。这种纯洁的感情差点又深深感染了我,但是在这个关口葛帅说:
“所以借我点钱吧。”

不,大家主要还是要相信他对天慧纯洁的感情。

借了的钱总是要还的。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没找我借钱。终于有天来电话,我正在想好久没扯淡了,不知道今天你要多少,只听见葛帅说:
“老马,上次那钱我先还一百,剩下的下个月发了工资就还。”
对于葛帅这种出其不意的玩法,我觉得有必要继续了解情况。
“你在哪打工?”
“KFC”
葛帅对KFC的感情可鉴天地。据他说在KFC送外卖有种种好处,比如可以用一些灵活的方法解决吃饭问题。当然为了吃饭葛帅也付出了一定的代价,首先要暂且忘记自己长得有多帅,去迎合外卖单上各种稀奇古怪的送货小哥要求,包括傲娇受什么的。
于是有年过年,在大家不顾历年事实,继续纷纷许愿自己会多一分学习的动力时,葛帅的愿望是:
“希望新的一年摄像头还是那么松,可以多吃几个蛋挞。”

我觉得葛帅又甩了我三条街。

想来大学与葛帅联系得真不多。除去借钱外就几乎没有了。反正我整天煞有介事的生活里也不会寂寞到主动给葛帅打电话。葛帅偶尔会在QQ上联系我。一开始问问我Ps怎么用。再偶有些专业问题。大学过了一半他似乎醒悟过来自己专业上花费甚少,也来问我怎么办。不过他花时间最多的大概还是我不懂的游戏。因为后来他找我借钱的理由已经把“终身幸福”去掉,只留下“江湖救急”。连人民币都不用了,直接要Q币。

到了大家都找实习的大三暑假,一天夜里,我忽然想起来葛帅,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便打了个电话给他。这好像是我大学给他打的第一个电话。葛帅接起来应了几句,便主动说:
“还的钱收到了吧?”
我才想起来他把钱还给我了。
其实我打电话不是这个意思。
夏天开着空调的卧室,我也尚且没有睡意,便东西拉扯着。葛帅说他觉得自己什么都不会,也不知道能找什么实习。
窗外很亮,我干脆起来把窗帘拉开。
“老马,我现在准备学……”
那个多动症的葛帅,那个带我出校门的葛帅,那个忧国忧民的葛帅,那个不会也敢上的葛帅,那个为我摇旗呐喊的葛帅,那个不看书也能考4A的葛帅,那个跟我打电话从来只借钱的葛帅。
现在葛帅跟我说具体的学习计划。
“老马,你说这样行吗?”
电话里的语气一如既往,问题却让我不太适应。我一边回答,一边望向窗外。月光透过窗户,月亮被档在檐角后面。
“行!”
我停了停。
“肯定行!”
其实我也什么都不会。

男生聊天不过吹牛逼与聊女生。葛帅大约实在无聊,问我有没有女生给他介绍。我觉得葛帅是和以前不一样了,竟然让我介绍女生,真是有意思。
“其实我一直喜欢一个女生,你记不记得……”
当然我从来没搞清过葛帅的女生。我也不太关心。
我站在窗边,看着桌面上着了一块一块的斑影,照出原来是淡色的。
月有望朔。
我猜还没圆。

回忆很奇妙。或许发生过,又好像与我从来没有过关系。我想起葛帅,总是记得他侧身坐着,眼神迷离向远方,研究自己帅不帅。好像他还坐在我前面,以笔作枻,和着: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